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

【盖尼】极昼

*一切开始时的时间线往后推了数年,设定是尼克少年时期便遇到Gatsby

*很多地方借用了菲茨的原句,其实是想写梗,试图还原(cuan gai)完整的故事线

*有的铺垫还没用上,有缘出番外

(一切权利不属于我


全长八千左右,一发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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极昼


To the immortal sunlight.

——

 

尘埃的味道在空气中加重。


尼克从荒诞的梦境中醒来,入目是蛛网横叠的天花板。棚屋,沙土,风穿过门外的平原山野发出巨响。一时间他思维陷入空洞,想不起来身处何方,只记得梦里的一片赤金腥绿。

 

门口传来老人的声音。丹·科迪苍老的语调伴随着积疾已久的咳嗽,正费力却固执的与人交涉,回答他的是一个年轻的陌生嗓音。这唤醒了他的警觉与意识。仅一层木板之隔的窗外,车子在晨曦中发动引擎。车灯损坏,不定的闪烁着,汽油缸金属撞击的嗡鸣遮盖了人语。昨夜残余的酒精味早往平原上散去,取而代之的,一种干燥的皮革气息隐约在四周弥漫开来。

 

他忽然想起来宿醉前的一切。

 

这是在北达科他的第二日。尼克·卡罗威披衣起身,西装外套上还有酒渍,但现在不是挑剔的时候。对周遭不甚熟悉,他走出棚屋,晨曦中那片广袤的荒野就这么撞入了视线。不出意料的,一个金棕色头发的男孩站在棚屋之外,丹·科迪拄着手杖坐在一旁。二人的谈话告一段落,丹·科迪坐在门外的长椅上,看着车队把酒液重新装箱,塞进车里。

 

尼克·卡罗威没有惊动二人,在不远处注视了一会儿,转身往悄无声息的原野走去。

 

这是达科他州最为贫瘠的荒野。

 

尼克·卡罗威第一次来到此地,也不过十九岁半。从纽黑文毕业的第二年,西部干涸已久的空气已经让人厌倦。世家礼教,那些花哨却无用的东西成了某种束缚。而他从来不是安于此状的人,便索性离家,接连两年跟着叔父做零散生意。丹·科迪年迈,本不过是个关系曲折的远亲,在族内并不受欢迎。选择跟随他或许是刻意显示的叛逆。家中父亲拗不过,父子关系又相对冷淡,便随他去。至此,他也就正大光明的逃离了那座宛如囚牢的地方。

 

时年形式所致,倒卖私酒也是诸多生意中的一项。从大陆北部的法属岛屿开始,酒液装箱,上岸后藏在车队里运输到国土西岸。这一切他已然经车熟路,车队穿行过荒漠或草原,再通过种种手段卖出,称得上一本万利。初时他碍于从小的家教熏陶,本不屑至此,但自学证券知识的梦想也实非一蹴而就。期间诸多犹疑,也被生存的本能打散。到了现在,那些恐惧抑或是怀疑都已淡化,更像是某种既定的模式,那种上流社会清高的傲慢作祟早已消匿不见。

 

然而,私酒运输路线众多,北达科他的这一趟行程却是意料之外的结果。

 

尼克·卡罗威走在平原之上,狭小的棚屋被他抛在身后。风声贯耳。他回过头,那个叫做杰伊·盖茨比的少年走向棚屋,恰好抬眼看向此处。十七岁的少年看着他,远远的挥手。尼克一时不知作何反应,有些局促的站在原地,半晌才想起抬帽示意。这个少年身上有着某种纯粹的东西,格外与人不同,更与西部惯常所见的那些人迥异。尼克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,他们是同类;他和盖茨比、丹·科迪,他们是同一种人。

 

后来想起,这或许是某种引人注目的希望。这种希望将他与众人更为强烈的区分开来,像沙漠里特立独行的一株新草。

 

也正因此,当丹·科迪把这个男孩带回轮渡之上时,尼克并无任何惊讶,反而还平生几分未卜先知的亲切与骄傲。

 

这年他们去往西部,将偷渡而来的余下的酒液卖入地下的酒馆。禁酒年代,Speakeasy藏在极不起眼的城市广场角落,外围往往灰头土脸,推门而入便是灯红酒绿的另一个世界。杰伊·盖茨比从未见过芝加哥的这般景象,一切在他眼中都新奇无比。尼克与他走在夜晚的芝加哥,讲起这座城市的历史,远到第一条铁路的建立,近到数月前的倾酒事件。路过开阔的广场,他说起几月前圣歌与酒的趣闻1。他说你看,那是一家开办几年的酒馆。当日被成桶倒掉的酒液,香气现在还能闻到。

 

他们在地下酒吧痛饮,推杯换盏间便赚的盆满钵满。偶尔有身姿婀娜的妓女,使尽浑身解数只为换一瓶烈酒,藏在裙摆底下带出门去。醉梦之间,他听见盖茨比对他说道,以后这样的欢宴,如果日日拥有该要多好。不,这还不够,我们一起,可以让它盛大十倍百倍。

 

尼克不禁微笑。或许是因为这个幻象太过于不可思议。但这般疯狂是他所欣赏,却从来不敢拥有的。说到底,他觉得自己就像禁锢已久的鸟,放出笼子的那一刻却已然忘了该如何飞行。然而盖茨比不一样,他从来就不曾被戴上枷锁。禁酒令下,这种狂妄让人心惊胆战,但那人却还嫌不够,妄想甚于太平盛世十倍百倍的美好。

 

他或许是全美国最有希望的人,尼克想道。

 

他心知这也不过是少年意气。但不知何故,却着实让人着迷,随之心悸。

 

时间是一九一九年。在他记忆的洪流中,这一年是银杏叶般的黄色。二十岁的尼克·卡罗威生性温和,却鲜少好友。杰伊·盖茨比的出现短暂的填补了这一空缺。北达科他州负债累累的土地,在他的记忆中竟也生动了起来,甚至比西岸的故里更有温度——然而也仅限于此了。这夜离开芝加哥后,他们又辗转多处。年老的丹·科迪在一次航行中去世,死在他一手开辟的私酒航线之上,替这段风光却险象环生的年岁落下了帷幕。

 

他们将他下葬——在这之后,不同于所有美好的故事与企望,他们分道扬镳。

 

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。丹·科迪本无正经子嗣,人一死,远的近的便都蜂拥而上,遗产清算一片混乱。这一切与他二人自然鲜少干系,于是纷纷重新落到紧衣缩食的地步。是年十月,杰伊·盖茨比应征参军,尼克前往长岛,用微薄的积蓄租下了西卵的一间矮房。那是一幢风雨剥蚀的木板平屋,是他所能拥有的最好住所。后来重拾大学时期的书本,买来股票证券方面的书籍,打算做一个浅薄的通才,依靠稿件为生,一如当年。

 

而他和盖茨比,在后续长达数年的时光里,再也没有见面。

 

 

---

 

 

第二次见到盖茨比,已经是一九二九年的夏日。证券交易所的嘈杂与成堆的书籍充斥了整个漫长的七月。电话铃再一次响起,尼克坐在工作台边,如往常一般接起听筒,从中却传来了故人的声音。

 

褪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,电话那头的杰伊·盖茨比声音依旧熟悉,却在战争的洗礼下变得沉稳许多。然而让人惊讶的是,数年时光过去,其中蕴含的那种自信与希望依旧不减。尼克一时怔愣,不知以何回复——这样的声音之下,就像回到某个清晨,阳光饱满的街口。时间为之定格于此,战争、贫穷、流离失所,都仅仅是存在于传闻中的故事,从来不曾出现过。

 

没有什么能改变他。这一点,就连战争也没能做到。

 

尼克在听筒边怔了许久。

 

身后的同行开始抱怨电话占线。尼克才回过神来,朝话筒匆忙回复。盖茨比在电话里说,他要搬来长岛,已经买下了西卵的一处住所,离他家不远。尼克不禁讶异,一是因为西卵住宅皆价格不菲,二是诧异对方如何得知自己的住处。然而债券交易所里喧嚣忙碌,来不及细说,他仅仅来得及记下对方号码,便匆匆挂断了电话。

 

待回到家中,尼克再次拨打这个号码。老式电话许久未曾动用。拨通、转接、等待,短短的一分钟如同一个世纪。在这个过程中,十年前的一切都不可抑制的从回忆中涌出,芝加哥、贩酒、黄金年代。其中有什么在隐约蛰伏着,他试图辨认,却始终看不清楚。

 

盖茨比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那头。

 

一九二九年的夏日,窗外是一片腥绿的色彩。这通电话很长,内容庞杂凌乱,便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。盖茨比描述那年参战,说颠沛流离的时候,曾经蜷缩在被褥单薄的行军床上,头顶是阿贡黑暗的密林,半夜下起小雨。一并提起的还有门迪内格罗的勋章,少校的头衔;以及回到西部后重新贩卖私酒的经历。尼克这才知晓,战后他去了牛津,结识了许多商贾,现在已拥有了足够的财富——他要办起的宴会,要比当年地下酒吧的那种晚宴盛大百倍,与当年捉襟见肘的模样再无干系。

 

信息接踵而来,就像顷刻间匆匆翻阅了多本杂志。中间空缺的许多被缓慢的填补,尼克忍不住微笑,就像是他们从未分开一般。

 

后来静默片刻后,盖茨比犹豫着,突然说:我想我爱上了一个女孩。

 

尼克一怔,这是他从未想象过的事情。

 

他看着窗外扰人的绿意,想要脱口而出的祝福却被什么阻塞,一时间哑口无言。半晌后,他才如梦初醒。

 

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他问。

 

“我知道这不合适——她已经结婚了,老伙计。”盖茨比说道。尼克闭上眼,几乎可以感觉到到他的踌躇。不知为何,这一切他本应感到高兴、惊讶、或者随便别的什么,但眼下他只是手脚冰冷,内心仅有的,是一切不合时宜的感受。

 

“黛西,她叫黛西。”那人说着,语气温柔而局促,像是在描述某件易碎的宝物。

 

黛西·布坎南,路易斯维尔的黄金女孩。一切都多么凑巧。

 

“黛西很好。”尼克最终说道。尽管他自身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含义。

 

一阵蝉鸣袭来,他挂断了电话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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尼克的记忆之中,这一年的长岛统共只发生过两件大事。一是杰伊·盖茨比远近闻名的疯狂派对,二是远方表妹黛西·布坎南丈夫出轨的丑闻。而这两件事他都在漩涡的周缘;既置身事内,又置身事外,陷入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。

 

那天过后,盖茨比寄来了一张请柬,内容是邀请他参加周末的派对,信件落款的地址是离木屋一墙之隔的巨大城堡。直至这时,尼克才意识到二人相隔如此之近。而让人难堪的是,那日他竟连完成余下对话的耐心都没有——这与他以往所受的教育礼仪相去甚远,以至于连自己都惊异万分,心下愧疚。思来想去,只有登门道歉是唯一正确的选择。

 

杰伊·盖茨比的派对开办在周六傍晚。长岛附近的人,不论男女贫富,全都身着时装驱车赶来。一时间城堡内外挤满了人。门前是花枝招展的来客,明星、醉汉、贵胄,还有大部分的人谁也不是。花园内聚集着赌徒,来时意气风发,走时输的什么也不剩的大有人在。这些人大多对盖茨比陌生,在他的出身一事上揣测出五花八门的谣言,听了让人发笑。

 

而身处其中,他似乎是唯一一个收到请柬的人。

 

尼克有些意外。然而遍寻屋主不见的情况下,只好身处喧闹之中,饮下一杯又一杯的酒。盖茨比的派对便如他当年描述的一般盛大。乐队演奏着延绵不绝的爵士曲,酒液则成了此处最廉价的东西。仿佛一生仅此一次般——人群显露出一种自我陶醉一般的欢腾之态。他们在金蓝相间的舞池间热吻、拥抱、旋转。年轻的男孩欢呼着,成桶的朗姆兜头而下,彼此将啤酒的泡沫揉进头发。姑娘们则姿态迷人,酒精作用下面色是灼热的桃粉,一种浅薄的绚烂;有人醉倒,跌入金色的酒池,天上便飘下来赤金颜色的粉屑。

 

尼克仿佛置身于一场嘈杂幻梦。为了清醒头脑,只好往城堡内僻静之处逛去。期间极为偶然的——他遇见了一身黑裙、戴着面纱的乔丹·贝克。她发间缀满了闪烁的金粉,一双猫一般灵巧的灰色眼睛倨傲的看向他,一边漫不经心的掸去落在肩头的彩片。他们曾在黛西的家中短暂的见过一面,除此之外并无特别的交集。

 

“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——”她说道,眼神中燃起了一种戏谑的意味,仿佛一直想要分享的东西终于有了观众。乔丹朝他伸出一只戴着精致手套的手,“来看看么?”她问。

 

尼克犹豫片刻,猜不到究竟是什么让她兴味至此。出于好奇,他有礼貌的回握了那只纤白的手,像被邀入舞池一般,乔丹·贝克拉着他穿过大半个音乐厅,拐入寥寥无人的二楼。木制的门被推开,黄色的灯光一霎时倾露出来——出乎意料的,内中是一间巨大的藏书室,木架上堆满了格式的书籍,一个戴面孔如同猫头鹰的老头正站在梯子上,捧着一本未曾裁开的《斯托达德演说集》,面露一种怪异的兴奋。

 

“这些都是真的——我原本以为只是空壳,”鹰眼老人说,“巧夺天工!精妙至极!”那人嚷嚷着,半晌后,似乎觉得不稳妥,他又嘟囔着把书放回原处。乔丹·贝克优雅倨傲的走到巨大的书桌对面,隔着一片泛黄的光影,满脸得色的望向他,就像一个炫耀珠宝珍奇的小女孩。

 

“有人说他是牛津生——个人来讲,这点我不相信。”她用夸张而认真的语气说道。

 

平心而论,杰伊·盖茨比并非满腹经纶之人。尼克十年前遇到他时便已知晓这一点。而至于牛津一事,也只有他知道事情的真相。因此当见到此情此景,他首先出现的反应是惊讶,而后便想,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——或许是有什么人,让他大费周折的投其所好。

 

或许只有黛西·布坎南了,他很快意识到这点。

 

当年在芝加哥的时候也是如此,杰伊·盖茨比若想要什么,从来不会平铺直叙。往往小心翼翼得过了头——而这很可能便是一切最大的起始与缘由,尽管可能并非唯一。尼克这么想着,礼节性的微笑了一下,没有作出任何评价。乔丹·贝克觉得无趣,后来便径直走到巨大的书籍之间,整晚再也没有理会他。

 

尼克自觉扫了他人的兴,在藏书室滞留片刻后便也安静的离开,绕回寻欢作乐的场地。

 

到了后半夜,乐声渐缓,疲惫的人群早已人事不知。萨克斯无力的吹奏消减了众人的兴致。宾客鱼贯离去,或是随意的瘫坐在某件家具之后,或者昏睡在城堡的某个角落里。尼克穿过走廊,一个不知名的客人在那玛丽-安托万内式的音乐厅中呕吐,污浊了厅角的雕像。

 

整一场派对,盖茨比却始终没有出现过。后来尼克喝多了酒,醉倒在音乐厅的沙发上,头顶是耀眼的挂烛与灯,五光十色,剩余几个醉酒的人暧昧耳语着,耳边是零散的钢琴声,一切陷入模糊蒙昧的色彩——有一瞬间,他忽然记起很久以前的某个梦境,而后吃惊的发现,那些赤金与绚烂的画面,与当时的记忆竟然几乎如出一辙。

 

他困惑不解,却也无力思辨。其间他感到隐约有人走近,在咫尺之外停下,注视着他。然而他已经疲于睁眼,只是随意的猜测,这是不是喝醉酒的乔丹·贝克。

 

除此之外,他再没料想到其他可能。

 

 

---

 

那个七月是喧嚣而混乱的。派对的次日清晨,尼克从睡梦中清醒,走出城堡的那一刻,看见杰伊·盖茨比的身影背对他,站立在码头。湖上是晨间的迷雾。相隔十年,这是他再一次真真切切的看见这个人。盖茨比似乎终于从他遥远的记忆中再一次走出来,有血有肉的呈现在他的眼前,而非只是一个模糊的残影。

 

漫长的过分的十年间,偶尔在某一时刻,他曾怀疑过这个叫做杰伊·盖茨比的人是否只是他的臆想。他身上的希望、自由、生机,一切都像是虚幻的品质。事实上直到这一刻,尼克才从偶尔怀疑的状态中摆脱,心安理得的从远处观望着这一景象。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,他没有上前打扰。

 

杰伊·盖茨比亦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,二人相隔一段微妙的距离,空气中的平衡始终被保持着,幸运的是,也无人惊扰这一切。

 

这种氛围持续了片刻,直到尼克转身,拐往林间木屋的小路。

 

一九二九年的七月,在酒精分子与烈阳的见证之下,有些埋藏已久的东西终于展露出来。尼克始终隐约希望它早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腐烂、化为乌有,然而数年后再看,它还是原先的模样,战争、别离都不能让它有丝毫损坏。

 

一切事态都朝着他无法预想的方向奔去。

 

隔月,黛西·布坎南和丈夫双双出轨的新闻登上了长岛的大小报纸。而杰伊·盖茨比便是漩涡中心的一人。整一个夏天,尼克都充当着旁观者的角色,亲眼目睹杰伊·盖茨比与黛西的重聚。他们早在十年以前的某次聚会上便埋下了事情的起因,十年后便用跳脱伦常的弄情蜜意来将之延续。

 

在这种心境之下,尼克亦只能自欺欺人,将少年时的一切当作乌有。他习惯性的假装遗忘,白日里尚且有事分神,每到夜间便如蚁噬——刚开始浑然不觉,直到某一刻忽然记起,它便再也挥之不去,以缓慢的速度攀上心脏、谋杀了睡眠。往往直到晨光破晓,他才能短暂的沉睡片刻。

 

他想讽刺他们的爱情有违伦常,却每每说不出口。因为自己那并不动听的情感,又何尝不是有违伦理、如同毒虫一般不能得见天日。

 

忽然间,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切骨的厌恶。

 

那几日黛西时常秘密的驱车前来。为避免闲话,盖茨比豪华的城堡辞退了大部分的佣人,然而消息还是不胫而走。尼克短暂的断绝了与城堡的联系,每日埋首案牍,大小报纸挤满了门口的信箱,他却从未看过。那些铺天盖地的头条过于醒目,他早就明白自己到底需要面对什么。

 

事已至此,他不能改变任何事情。然而,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早已落下,在八月初的某日,尼克·卡罗威因为强烈的焦虑症状,出现在了心理医生的问诊室。

 

医生年逾六十,姓艾森伯格。尼克坐在问诊室的办公桌一侧,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或许是因为事态过于复杂、混乱,也许是因为窘迫,他始终沉默着。

 

年迈的医生从镜片后抬起目光,将桌面上的一支笔摆在他的面前。

 

——为什么不写下来呢?他建议道。

 

“我不擅长写作。”尼克回答。

 

“写下来吧。不为读者,只为你自己所写——只要你不愿意,你大可撕毁、烧掉。”医生坐在办公桌后,用一种安静平和的神态看着他。

 

不知何时,窗外下起雨来。马路上的尘埃被打湿,空气似乎变得澄澈许多。尼克·卡罗威短暂的犹豫着,片刻后,他看着窗外灰色的街景,写下了纸上的第一行字迹。

 

 

---

 

事情的风向变化很快。黛西的出轨终究于一次聚会中被汤姆·布坎南察觉。席间尼克亦在场,他已经习惯于此,某些东西已经被放到了记忆深处,封存妥当,做的是一辈子不见天日的打算。

 

盖茨比于他,终究也回到了初时的关系。黛西·布坎南一事,他虽并不插手,但在当时的状况下也难免遭受波及。同样在场的还有乔丹·贝克,她始终是一副傲然的样子,却是在场的全部四人中,看事情最为通透的一个。

 

八月底空气燥热。尼克和盖茨比受邀,与布坎南夫妇一同去往纽约城中小聚。或许是气氛使然,盖茨比与黛西的情愫被隐约察觉,这般丑闻让汤姆·布坎南对盖茨比的语气逐渐尖锐,却似乎一时忘记,布坎南家族的出轨之谈,他自己也占了一半的报纸版面。

 

汤姆·布坎南只顾咄咄逼问。气急败坏之下,他出言讽刺,说盖茨比不过是北达科他州的无名之人,对贩卖私酒一事诸多打压,三言两语间便否定了这些年的一切成就。乔丹·贝克始终冷眼以对,虽未发一言,但不经意间便表达出了自己的立场。

 

尼克看在眼里。这般的沆瀣一气,让他看向二人的神情都冷了几分。

 

在最后关头,空气焦灼的沉寂着,盖茨比和汤姆·布坎南各执一词,空气热得让人晕眩。盖茨比转头看向黛西,那湛蓝的眼睛中流露出恳求一般的神采。

 

“——黛西,告诉他,你从未爱过他。” 

 

黛西·布坎南怔住了,目光转向汤姆。双唇嗫嚅着,却始终没有做出决定。

 

“黛西,告诉他——”盖茨比语气急切,补充道,“然后我们离开此处,去过真正的生活。”

 

黛西的双颊上落下泪水,一瞬间让人联想起某种凄美的、带露的植物,外表纯白,内心却是蔫毁的。

 

“你要求的太多了。”时间过去许久,她最终说道。

 

“杰伊,你不能重复过去。”

 

杰伊·盖茨比用怔然的神情看着她,说不上多么悲切,却似乎一瞬间变得释然,仿佛忽然间确定了一件事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久久的看着黛西·布坎南的面庞、视线扫过她的泪水,然后落在遥远的某处。短短的一分钟,像是越过了一场幻梦一般,那一刻竟可以称得上是如梦初醒。

 

他与黛西擦肩而过,径直走出了门外。

 

 

---

 

一九二九年夏天的末尾,一个寻常的深夜,尼克·卡罗威从睡梦中醒来,挂断黑色的老式电话。门外是杰伊·盖茨比的车子。数月以来,书房中的稿纸堆了一尺,他总是产生一种错觉,觉得生命中最波澜壮阔的一切已经过去,往后的日子无非是单调的一成不变。

 

然而,就同十年前的夏天一样,杰伊·盖茨比依然是毫不留情打乱这种单调的人。

 

尼克偶尔觉得不公。杰伊·盖茨比就像上帝所偏爱的那个人,所有的疯狂、自大都能有好的结果,但他却不能每每如愿。但过不了多久他便又释然——也正是因为这种希望,让他如同一株光环摇曳的新草,顽强的生长在美国黄沙肆虐的大陆中间。

 

从北达科他到长岛,他从来都是最具希望的那一个。战争不能将他打败,爱情也不能够。这种发现每每都让他生出一种淡淡的欣喜——就像十八岁那年发现了一处新的宝藏,想要永远的将之铭记、珍藏起来。

 

杰伊·盖茨比邀他上车,他们在夜色中驱车,路过长岛中间的灰烬之谷。他们将车开到最大码速,将尘土、海风、码头,乃至整个长岛抛至身后。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当时北达科他的车队——在那样的荒原之中,他们也曾如此。不顾一切、疯狂、狂妄自大,这些都是他们能够共鸣的、极好的品质。

 

而正是这些品质,让他能够有一腔热血,自作主张的逃离中西部的家族,只身挨受数年的颠沛困苦。他以为自己早将之弃于身后,失落在了不知那年的岁月中,直到这时才恍然发现,这种疯狂一直在他的血骨之中,从未消失过。


时间过去许久,他们始终沉默着。这样的沉默让人平和,心生喜悦。一九二九年的夏夜凌晨,他们便如两个充满希望的少年,拥抱着疯狂,一同去往不知名的地方。

 

东侧地平线上升起朝阳,白色的光划过城市与郊区。尼克望向上空,头顶的天空日月参半,阳光一寸寸浸染、驱退土地上匍匐已久的夜色,地平线蜿蜒漫长,被镀上一层温柔的华彩。

 

便如黑暗之后,冉冉而生的极昼。


——The End——




1:禁酒令时期,基督教妇女禁酒联合会 (Woman's Christian Temperance Union,WCTU) 会在酒吧门口唱圣歌,把它唱到倒闭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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